贾府的钟表
乾隆彩漆嵌铜活鼓字盘钟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铜镀金月球顶人打钟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《红楼梦》人物画:凤姐弄权
铜镀金壳画珐琅怀表,18世纪,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与现代人的作息不同,在古代社会,并非人人受到同样的时间秩序的约束。对时间的感知,是由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划定的,也是不同的社会身份决定的。
对不属于自己的世界,人类总是充满想象。这种想象,既有美好的投射,在某种意义上,也是自我保护。现代人喜欢想象古代。想象中的古代天清气朗,风物迷人,器皿精致华丽,人物优雅悠游。这些想象有时过于投入,产出了千奇百怪的古装影视。古人不会争辩,今人大可只管发挥。无论古代的风卷起怎样的尘土,都弄不脏现代人的袖子。
小说、戏曲、影视模拟古代,模仿的是饮食、服饰、器用、建筑。但有一件事难以呈现,那就是古人的时间。
不必追溯太远。《红楼梦》里作息最清楚的是王熙凤。秦可卿死后王熙凤协理宁国府,每天卯正二刻便到宁府点卯,这是清晨6点15分至30分。要准时点卯,至少5点钟就要起床,这还是保守的计算。可卿五七的正五日,王熙凤寅正便起来梳洗——那是凌晨4点。待收拾完备,更衣盥手,喝了几口奶子漱毕口,已经卯正二刻。虽然起得如此早,管家奶奶却不能躲懒早睡。贾琏送灵苏州,熙凤和平儿打点行装,睡下时已交四更,那至少是夜里1点钟。要不是暑天中午还能歇一个时辰的中觉,琏二奶奶简直赶得上当代职场的女超人。
且不论王熙凤的作息是否健康,有一点倒是有趣儿。凤姐儿向宁府仆妇训话:“素日跟我的人,随身俱有钟表,不论大小事,都有一定的时刻。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。”《红楼梦》写的是清中期富贵之家的故事,钟表对他们不是稀罕物什。宝玉是富贵闲人,不赶钟点,照样拥有不少钟表。他在秋雨夜看望黛玉,从怀里掏出个核桃大小的金表。(顺便说一句,林姑娘说要歇息时大约是晚上快9点。)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”一回里,怡红院成员邀来各位姑娘,尽力闹了一回。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,宝玉“要过表来瞧了一瞧,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”。除了表,怡红院里也有挂钟。这挂钟命运不济,坠子被芳官弄坏过一次,从此便不响了。总之,贾府里从主人到仆役,都能获知精确时刻,并按着精确的时刻作息。
荣国府上下数百口人,姑娘们晨昏定省、承色陪坐,皆有时刻。厨房里每日传饭,时候自然也迟误不得。要是办起红白大事,更得人人守时。凤姐说“凡有领牌回事,只在午初二刻”,若是耽误了,这事儿今天可就办不成了。换言之,贾府的钟表,不仅是代表身份的舶来品,也是出于管理上的需要。
在《红楼梦》里,比贾府守时更严的,是皇家。元妃省亲那天,太监排出了精确的日程表:未初用晚膳,未正还到宝灵宫拜佛,酉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,只怕戌初才起身。唱完戏赏了东西,执事太监便启道:“时已丑正三刻,请驾回銮。”元春与家人依依难舍,却也毫无办法。可见皇家规矩违错不得,越是身份高,便越是受时刻的拘束。
现今手机几乎成了人体器官,只消看一眼,当下的时间便可精确到秒。现代人生活在不同的时区中,遵循的是同一种时间秩序:上班、下班、约会、出行,都用24小时制的时间来衡量。时刻对我们的约束,比古代更为细密。但从本质上来说,贾府的时间秩序,我们不难理解。不过,古代社会里,即便在同个时空中,也并非人人受到同样的时间秩序的约束。这一点,大约是现代人最难想象之处。
刘姥姥一进荣国府,被凤姐堂屋中柱子上的挂钟报时吓了一大跳,以为是“打罗柜筛面”。钟表在当时是时髦的进口货,乡下人刘姥姥不认识自鸣钟,十分自然。但与其说不需要自鸣钟,不如说,刘姥姥并不需要精确的时刻。对于以操作农事为业的刘姥姥来说,天光才是唯一的依准,夜里听打更便已足够。至于清晨是卯正二刻还是三刻起身,无关大旨,更不会因此遭到惩罚。
自鸣钟带来了精确的时间,把贾府上下带入一种与现代更为接近的时间秩序里。刘姥姥则留在另一种计时方式中,用不同的标准计算着时间。在《红楼梦》的世界里,对时间的感知,是由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划定的,也是不同的社会身份决定的。《西游记》里唐僧一行从井里捞起了乌鸡国王,国王好生感激,定要把王位让给唐僧。孙行者毫不动心:“我们做惯了和尚,是这般懒散。若做了皇帝,就要留长头发,黄昏不睡,五鼓不眠。”国王的时间,被朝会典礼划定;行脚僧的时间,则由远近里程衡量。行者与国王,因着社会身份的不同,便分在不同的时间秩序中。
富贵人家不但掌握精准的时刻,他们一天的时光,说不定比寒苦人家还要长得多。《红楼梦》里金尊玉贵的小姐们各有一番辛酸。宝钗日间不大得闲,每夜灯下女工,必至三更方寝。湘云家道不易,在家时要帮着做针线,也常熬到三更。换算成今天的时间,宝姑娘和史大姑娘少说也要过了夜里11点才睡下。即便在现代,也算不得早。假定戌时起(晚上7点)方掌上灯,每晚点灯的时间,超过4个小时。其中花费,远逾普通人家。更何况宁荣二府的照明系统远超实用:治可卿丧,宁府大门门灯朗挂,两边一色绰灯,照如白昼;元妃省亲,更是银光雪浪,水天焕彩。
农家耕作劳苦,可如果硬要比较,刘姥姥的“天未明时”,也未必比寅正就起身的凤姐儿更早,姥姥老人家恐怕也不至四更方眠。管家奶奶固然家事繁剧,推而求之,更因为没有天光的时刻,并非人人得而享之。利用夜晚,有时甚至是一种特权。
《古诗十九首》里有这样的句子: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。”诗人敏感地体会到时光飞逝,生命短暂,在长夜中也要秉烛作乐。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,对一般人来说,夜晚是完全属于睡眠的。做这种选择,并非浪掷光阴,经济因素是重要的考量。虽然晚上难免需要室内照明,但点油灯毕竟是一种消费——否则省油灯在宋代也不会那样流行了。生活在城市里的现代人鲜有早睡的习惯,在起床的同一天再次入眠就算得上健康作息。无论夜有多深,室内照明与公共照明都理所当然。没有电的夜里做什么才好?这个问题怕是要难倒许多人。
《红楼梦》的故事,停在八十回处。传说有一种“旧时真本”《红楼梦》,记载贾府势败之后宝玉无以为家,沦为击柝之役。所谓“击柝”,就是打更。春宵絮语如梦,群芳盛筵难再。对于在深夜里行走的更夫宝玉,金表上的指针指向哪一刻,可能也不再重要了。供图/赫二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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